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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造林合理么?

 

                     ——蒋高明 (中科院植物所首席科学家)
 


    长期以来,治理生态退化的思路是以造林为主:始于上世纪70年代末的"三北防护林"工程,定位就是造林;为迎接2008年奥运会而紧急启动的"京津风沙源治理工程"也以林为"老大";草原上实行退耕还林(还草),草一直是"羞答答"地躲在括号里,只是经专家反复呼吁,草有时才从括号里被"释放"出来。就连治理沙尘暴的重担也是落在国家林业局头上的,例如国家专门成立的防沙治沙办公室就设在国家林业局。可见在人们的潜意识里,防沙治沙非林莫属。

    有了这样的指导思想,见到下面的景象就不奇怪了:在好好的草原上生硬地挖出许多树坑来造林,树林不能成活反而形成人为的风蚀坑;在干草原上,枯死的树木与顽强的荒漠化草原形成鲜明对照;在浑善达克等沙地上,已经恢复起来的草原上又种上了常绿的獐子松;经常看见人们用汽车、拖拉机或者肩挑人抬浇水来保证种下的树木能够"喝上水",因为一旦离开了人的呵护,那些树木难逃死亡的命运。

    还是由于上述指导思想,日本的远山正瑛志愿来中国的干旱区种树;美国的公司来兜售他们的"固体水"(保水剂);某民间组织掀起"万里大造林",试图将中国的新疆也覆盖上森林。无独有偶,"三北防护林"的目标也是要将草原覆盖上15%的森林!

    然而,我们成功了么?连续几年的沙尘暴肆虐说明了一切。笔者自从1997年进入草原考察,有近十个年头了。公路两旁的杨树依然是不争气地立在那里,依然是手指肚粗。其实,"主人"已经换过几茬了,因为树木在草原上是"年年种,年年死"的。我们不禁要问,我们是否陷入了"盲目造林"的偏执?

    我国大部分干旱半干旱地区是沙尘暴的源头。从生态功能上看,那里草的作用大于灌木,灌木大于林。现行的做法是,草出了问题,拿林来治;费用分配给林多,灌木次之,草最少。草原上实施退耕换林,"还"林有钱,还草不给钱或给钱少,这样老百姓就不顾树木能否成活来造林。钱花出去了,林没有活下来,反给沙尘暴帮了忙--那些干旱半干旱区的树坑变成了人为的"风蚀坑"。

    最近,英国和荷兰研究人员在印度、波多黎各、南非和坦桑尼亚进行的一项为期4年的研究发现,干旱区造林不能帮助改善水流和防止土壤侵蚀;树木长长的根系反会加剧干旱区水资源短缺;树叶和树干会大大增加水分蒸发面积。干旱区人工林常常会显示"晾衣绳"效应,就像湿衣服晾起来会比扔在地上干得快一样,造成人工林蒸发到空气中的水分远多于自然植被。这一观点,国内科学家早就在各种场合下提到过,如中国科学院已故黄秉维院士就形象地将干旱区造林比喻成"抽水机",提出要科学地评价森林的作用,可惜这些真知灼见并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那么,从科学上来看,草、灌木、林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在生态上,我们用生物量来反映它们的生态功能,其中常用的值就是年净初级生产力,是指植物在光合生产的全部季节里,每年能够固定空气中碳的量。在浑善达克沙地,我们用了两年的时间解剖这个值,发现沙地上年(实际上只有短短三个半月)平均生产力为每公顷10.67吨(包括根系),其中草贡献了93.3%, 灌木6.4%, 林只有1.3%。这还是在能够分布沙地榆(乔木)的健康沙地上测定的,如果在纯的草原上,林的贡献率几乎为零。这个结果也和覆盖度的计算结果相吻合,在锡林郭勒草原上,我们将浑善达克的稀疏树林包括在内,得出的森林覆盖率只有0.87%。可见,"三北防护林"在草原区域实现森林覆盖率达到15%的目标是根本不现实的。

    上述自然规律说明,在沙尘暴的源头干旱半干旱地区,草不但不能被忽视,而且必须被高度重视起来;草原上造林不但不能再提倡,还应当果断停止,省出大量的经费来保护草原进而恢复草原。

    或问,在沙地或者沙漠上,沙子都流动了,草还能够管用吗?在这样的地区当然需要根系强大的灌木或者少量的乔木(如沙地)固定流沙。但是,流动沙丘是草原植被破坏后形成的,上世纪50年代以前的浑善达克沙地的流动沙丘面积只有2%左右。在用人工沙障或者灌木固定后,草依然是非常重要的。在西部的严重干旱地区,梭梭,白刺,珍珠等灌木是很重要的,但是,仅有灌木,草不加入进去,也难以固定松动的土壤。灌木(沙地自然分布的乔木也有这个作用)的作用是象钉子那样钉住土壤,草的作用是捂盖,因为草的根是紧密相连的。而严重干旱地区种树则不会奏效,因为树木根本长不起来。

    现在有人提出灌木也是林,这样似乎实现上述15%的目标就能够做到了。因此,在"三北防护林"四期工程规划中,灌木"林"的造林比重达到了40%。这是典型"偷换概念",灌木不是林。即使当林来造,也不能在草原上搞。因为只有草原严重退化了,才出现锦鸡儿那样的灌木。如果在草原上种灌木,那不是帮草原恢复,而是帮草原退化。

    灌木不是林,这是个严肃的生物学问题。从专业上理解,乔木、灌木、草本植物、藤本植物、地被植物都是构成植物群落的重要部分。前两者都从木,即木本植物,它们要么冬季落叶,要么不落叶,但它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来年萌发的芽是暴露在空气中的,即离开地面,成为所谓的高位芽植物。然而,它们依然有重要的区别:乔木远比灌木高大,有明显的主干,占据群落的上层;灌木层位于乔木层的下方,没有明显的主干,成丛状分布,在群落中它永远不可能超过乔木的高度。因此,灌木就是灌木,乔木就是乔木,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随着生境变干,或者沿着山体上升,风速变大、温度变低,高大的乔木逐步退出群落,那些能够抵抗严酷环境的灌丛占据优势,灌木显露出来。在这样的地区造乔木林,如果没有强有力的人工呵护是徒劳的。

    那么,老百姓脑子里林的概念是什么呢?《现代汉语辞典》对"林"和"灌木"的定义分别为:成片的树木或竹子为林;矮小而丛生的木本植物为灌木,如荆、玫瑰、茉莉等;树干高大,主干和分枝有明显区别的木本植物为乔木,如松、柏、杨、白桦等。可见,这些概念也是非常清楚的。我们通常所说的树,都是指乔木,而不是灌木。如果随机到街头调查市民对防护林的认识,他们脑子里的第一反应肯定是乔木,而不是灌木。否则,"三北防护林"岂不成了"三北防护灌"?

    干旱半干旱区栽种的杨树不幸成了主干不分的"小老头树",人为改变了乔木的生态型,"林"倒成了实实在在的灌木。人们遂认为在那样的地方造林是不太可行的,于是就有人在文字上动工夫了--灌木摇身一变成为树。造林树种"花名册"赫然列上了柠条、沙柳、沙棘、沙地柏等灌木,铁杆蒿、木地肤、羊柴等半灌木(它们大半生都姓“草”)都列为树种了。这就不难理解中国的森林覆盖率为何升得如此之快了--增加的"覆盖率"中许多数字原先是算在灌木或草地上的。

    作为植被分类的一个重要单位,灌丛是与森林、草原、荒漠、苔原、红树林等并列的,它从没有改过"姓"。陆地上,除了南极大陆以苔藓植物为主外,灌木无处不在(北极和青藏高原也有)。如果仅因"灌木"沾了个木字便姓"林",那么整个地球大陆不都覆盖了"森"林么?那些巧立名目获取国家生态建设费用的做法是否该停止了呢?

    三十年前,人们设计"三北防护林"时,都是准备要提高森林覆盖率的,如其初衷之一就是要将草原上森林覆盖率不足5%提高到15%。原来的5%是什么?显然是位于草原东部大兴安岭地区以及局部山地阴坡乔木为主体的森林,这些林现在大都还在。笔者在一幅"三北防护林"的设计图中,还可以看到当年要种植的针叶树、落叶阔叶树等分布蓝图,那个时候并不是将灌木当森林营造的。

    强调"灌木不是林",决不是否认灌木的生态作用。其实,在干旱和半干旱区,灌木的作用甚至比林大。我们严格区分这一概念的必要性,就是希望在该恢复草的地方就恢复草,该种灌木的地方就种灌木,该造林的地方就造林。但是,三者花国家的钱多少是有很大区别的。在干旱区,如果以造林为名申请的经费,而实际花在了种植"铁杆蒿"(半灌木半草本植物)上,这是对纳税人的钱不负责任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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