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同阿诺追寻狼图腾 文化》——姜戎  蒙古文、汉文对照 北京民族出版社 2015年出版发行   蒙古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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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草原:
  2009年,我两次应邀带电影导演到狼图腾故地草原采景和体验生活,第一次是1月,三九天,我带一位好来坞导演到满都宝力格,到了冰冻的天鹅湖。 可能是恶劣的气候和暴风雪吓到了这位导演,回来之后再无音信。

   第二次是在八月,我带法国导演阿诺到东乌旗满都宝力格草原和蒙古国东部草原,
   
  一路上的美景使阿诺异常兴奋。姜戎把这次经历写了下来,叫做《陪同阿诺追寻狼图腾文化》 。

  2015年我们策划翻译了这篇文章,并加上约20幅图片,由民族出版社出版了这本蒙汉对照的小书。
        ——   2015年2月4日

 

 

陪同阿诺追寻狼图腾文化

——姜戎

    内蒙古草原的八月,正是草壮马肥、秋雁待飞、牧人部落举办那达慕大会的季节。然而,那是30多年前的事情了。离开北京前,我和法国导演让.雅克.阿诺都有些忐忑不安,担心《狼图腾》一书中所描述的草原风光和狼崇拜文化遗存,会随着草原的荒漠化而进一步退失。

    当年曾与我一起插队、一起掏小狼的北京知青、画家陈继群,被聘为这次草原之旅的采景指导。陈继群近年来投身草原环保事业,并建立了“曾经草原”网站,并多次去蒙古国草原考察。他告诉我们,蒙古国东部草原至今保留着纯美的原始风貌。更重要的是,整个蒙古国由于游牧文化占优势,没有受到农耕文化的侵害,狼崇拜文化要比内蒙古保存得多许多。而在内蒙古,如今生活在草原上的蒙古族牧民,还不到整个蒙古族的十分之一。在城市和农村定居的大部分蒙古族居民,早已远离草原、远离狼群,融入了汉文化,一些蒙族人甚至连蒙语都不会讲了。我们插队时在边境草原还能挖掘到的狼图腾文化,早已像内蒙草原那样迅速地退化了。陈继群建议,此行除了内蒙古草原之外,还必须去蒙古国草原采景,才能让阿诺真实感受到《狼图腾》一书中的蒙古狼文化氛围。

    在我与阿诺最初的几次的交谈中,阿诺以多次向我表述了他对《狼图腾》小说的强烈喜爱。他当然希望《狼图腾》具有经得起草原实地考察的真实品格。

    那几天,我经常出现幻听幻觉,耳边总是响起小狼幽幽的长嗥声,仿佛从遥远的北方腾格里(天空)传来,急切地唤我们去蒙古草原。为了让狼图腾之魂护佑阿诺,我郑重地将额仑草原镇书记呼日查送我的一枚狼牙,挂在阿诺的脖子上。他高兴得双手合十,仰天致意。

    一 采访《狼图腾》故事发生地

    2009年8月7日,我和陈继群陪同阿诺,以及法方执行制片人兼翻译刘嫈、加拿大籍摄影师王菁,北京电视台副台长张强以及紫禁城影业公司的工作人员,飞往锡林格勒。紫禁城公司从北京提前派出的车队,已在此等侯。我们一行十几人,参观了锡盟武警度假村的养狼园,还有阿巴嘎旗一位名叫孟克的牧民,圈养的几十只黄羊。然后,直奔40年前我插队的地方——锡盟东乌旗满都宝力格牧场,即《狼图腾》故事的发生地额仑草原。

    今年天旱,一路上沙尘滚滚,牧草衰黄,牛羊脏瘦,到处都展露出我在小说结尾处写的那种草原沙化的惨景。我感到了阿诺失望的叹息和担忧。我安慰他说,只要到了满都能看见绿色了。那里接近宝格达山森林,河多湖多泡子多。满都宝力格的蒙语本意是“泉水涌出来的地方”。阿诺睁大了眼睛热切地说:那就太好了。我还对他说,我们到蒙古草原拍摄蒙古《狼图腾》肯定能得到腾格里的关照,出发前我给满都打了电话,副镇长说,太巧了,久旱的满都刚刚下了一场雨,腾格里和草原牧民都在盼望法国大导演到来呢。这里有一些牧民曾看过阿诺的电影《熊的故事》和《兵临城下》。牧民已决定把一年一度的那达慕大会,放到阿诺来了以后再举办。

    车队当晚到达满都,我们住在天鹅湖畔的狼图腾度假村,受到了蒙古歌舞和烤全羊的热情欢迎。第二天,走出蒙古包,果然满目葱绿,满地野花,我总算松了一口气。我和陈继群立即带领阿诺去牧场采景。我们细细欣赏了方圆几十里浅盆地状的夏季牧场、盆地中央宽阔的天鹅湖、湖边的芦苇荡和湿地、弯弯曲曲流入和流出天鹅湖的乃林格勒小河、河边湖畔的羊群牛群、我曾经在湖畔坡地养小狼的旧营盘、河湖东北边的金长城遗迹、我曾经钻狼洞掏狼崽的黑石头山、还浏览了中北部波浪起伏般的丘陵草场、原边防公路、以及富饶平坦以出产额仁大尾羊闻名于世的边境额仑草原。

    两天转下来,阿诺对这个一万多平方公里的牧场,集中了如此丰富的湖泊河流平原丘陵山峦的美丽景色非常吃惊。也对满都草原的色彩色调光线光感,以及湖色山影层次变化极为满意。腾格里和狼魂为阿诺想得真周到,就在这短短的两天内,又给他下了一场急促的大雨,瞬间又放晴。充沛的水气将高远的草原天空演变成一个狼形巨云搏斗场,强光黑影,翻滚涌动,变幻无穷。阿诺自从一踏上额仑草原,便童心大发惊呼雀跃,手中的相机几乎一刻不停,镜头里连续抢进去一大批最具额仑草原骠悍性格特色的云图。他时而像猎人屏住呼吸咔咔地摄猎美景,时而又激情四溢打开相机与众“猎手”分享“猎物”。我遗憾地告诉他,30多年前的满都草原可比眼前美得多,那时,骑在马上放眼望去,草浪翻滚,花繁似海,黄羊成群,野兔旱獭狐狸随处可见,天鹅灰鹤鸿雁天空翱翔……可惜现在都看不到了。阿诺摇头说,满都的地形地貌还在,而且大围栏里的牧草长得很高,也能翻起草浪来。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在电影里重现当年的美。

    阿诺对《狼图腾》小说景物细节真实性的考察毫不含糊。8月8日那天,在边境额仑草场,阿诺突然提出要看一看小说中写狼最喜欢的那种“圈草”,我马上就在路边给他找了几十丛。他看了又看,连连拍摄,微笑着对我说:你书中描写得非常真实,“圈草”真的只长一圈草,圈里面空空的,狼躲在里面,人确实很难发现它。第二天,在天鹅湖畔,阿诺正在给湖里小憩的马群摄影,还激动地指导王菁细细地扫摄天鹅湖全景。我问阿诺感觉如何?他说,他看小说时,书中天鹅湖给他的美丽印象,与眼前真实的天鹅湖给他的印象,完全一样。

    后来,阿诺不止一次在餐桌上对大家说:满都草原是世界上最美的景色之一。我已经在这里认出了《狼图腾》小说中许多场景和故事发生的地点。离开满都前,阿诺正式宣布,他准备把满都草原作为这部电影的主要拍摄地。这里真是人与狼绝佳的天然大舞台。

    二 满都牧场的蒙古族老牧民和老队长

    蓝天白云下,绿草地上搭起了一个个白色的蒙古包,一年一度的草原那达慕大会即将开始。我们有幸在此见到了多位健在的老牧民。阿诺一次次走进了蒙古包,面对面地听老牧民讲狼图腾文化。这其实也是阿诺此行采景的目的之一。在原满都白音窝拉大队大队长白依诺的蒙古包里,阿诺对这位已有71岁高龄的老队长、老见证人非常重视,还特意让王菁对他进行摄影记录。阿诺问:姜戎是不是真的养过狼?牧民对他养狼是什么态度?白依诺老人肯定地回答,姜戎掏狼崽养小狼的事情全场的牧民都知道。那时绝大部分的牧民和知青都是反对他养的,只有少数牧民支持他。阿诺听了很兴奋,对我说,哈哈,事实又跟你在小说中写得一样,我完全相信牧民说的话,只有在草原才能找到真实的证据。

    我们还见到了满都草原最有威望的老人巴拉钦,他今年72岁,曾担任过嘎查长(即村长),也是当地最知晓蒙古传统狼文化的老人。他面对众多镜头侃侃而谈。他说,我们蒙古人敬狼拜狼,在蒙古人内部不能直接称呼狼。我们称呼狼有三个名字:“腾格里诺海”(天狗)、“成吉思汗诺海”(成吉思汗的狗)和“亲戚”。我看过姜戎的《狼图腾》,他写得很真实,那都是我们当年经历的事情。以上两段对蒙古族老人的采访,阿诺听得特别认真,并留下了珍贵的录音录相证言。

    “天狗”是蒙古民族狼崇拜文化的关键词和标志性概念。众所周知,蒙古人最崇拜的是天(腾格里)。而将狼敬为天狗,则将狼也摆到了神的地位。但是,这种狼文化与恨狼憎狼的汉文化完全相悖,尤其在文革时期,狼文化几乎被极左思潮彻底封杀。当知青刚到草原的时候,正是全国高唱“祖祖孙孙打下去,打不尽豺狼绝不下战场”的疯狂时段,哪个牧民还敢向知青传播狼文化?所以有些知青身根本不知道、而且也不愿意知道草原上还存在着狼崇拜文化,甚至直到现在还在攻击《狼图腾》是文化造假,是伪文化。然而,我是知青中天性崇尚自由的“另类”,痴迷草原狼文化,并亲自掏狼养狼。那时一些老牧民就将我视为知己,并传授给我许多有关狼的传说、故事和文化。因此,我是极少数得到蒙古狼文化真传的知青。事实上,最有发言权的就是满都的老牧民,他们从不认为小说《狼图腾》是伪文化,相反,几年来还一直盼望《狼图腾》能拍成电影。巴拉钦一再对阿诺说,希望他拍摄成功,把蒙古优秀文化介绍到全世界去。
一小时以后,在满都盛大的那达慕大会上,阿诺和我被牧民请上主席台。我们俩又见到了坐在主席台中央的巴拉钦和白依诺两位老人,也感受到他们在满都草原像部落酋长般的权威地位。出自他们之口的“天狗”观念,给阿诺留下了深刻印象,也更坚定了他拍摄《狼图腾》电影的决心和信心。

    三 在乌兰巴托奇遇《天狗》一书及作者

    离开满都后,车队向东北方向穿越阿尔山大林莽,再折向西北的呼伦贝尔大草原。到达海拉尔后,张强率队回京,我和陈继群继续陪同阿诺、刘嫈、王菁乘坐蒙航小飞机飞往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
由于时间紧,阿诺必须在8月18日回北京参加《狼图腾》电影启动仪式和新闻发布会,我们在蒙古国只有四天采访时间。因此,我们事先只选择了两个目的地,一是蒙古国东方省的著名黄羊保护区。蒙古国有一百五十多万多万只野生黄羊,而在这个保护区里就有几十万只。阿诺来中国之前,就提出一定要在草原拍摄到野生黄羊群。由于国内黄羊群已几乎绝迹,所以陈继群和我只能把他带到这个保护区来;二是采访蒙古国的原生态游牧部落。据满都牧民说,在蒙古国东方省省会乔巴山的北部有一个特殊的游牧部落,它是在1945年从内蒙古锡盟东乌旗搬迁过去的。陈继群说那里至今还保留着原始游牧的生产生活方式,与40年前我们插队时的满都草原几乎一模一样。阿诺可以身临其境地感受小说《狼图腾》小说中那个年代的草原自然风貌,以及原始游牧的生产方式和真实的生活场景。

    我们决定一下飞机立即乘车向东前往温都尔汗,住一夜,再直奔东方省,然后花两天时间返回。可是,刚一下飞机,到了蒙古狼文化的真正故乡和圣地,我们的计划就被某种图腾般的神秘力量所改变和补充。一出海关,一位年轻的蒙古女导游特古斯,举着牌子等着我们。她是蒙古国一家最大的出版社的编辑,也是个诗人,出过《女人是一首优美的诗》等诗集。她在蒙古大学毕业后,又到海拉尔学习了几年中文。海拉尔有一位特别喜欢《狼图腾》的蒙族朋友,特地介绍她给我们当导游兼翻译。一上车她就对我说,有一个重要的人想见我。因为前几个月,蒙古国Admon印刷出版公司的一位高级翻译,将德文版《狼图腾》的部分内容译成了蒙古文,在影响很大的《时政》杂志上连载,还介绍了《狼图腾》在中国和世界的发行情况。《时政》的连载和报道一刊出,蒙古国的读者反响热烈,纷纷给杂志社打电话要求早日看到蒙文《狼图腾》的全文。特古斯说,蒙古人崇拜狼喜欢狼,现在中国人写出了一部描写蒙古狼文化的小说,还翻译成30多国文字,他们都很高兴。昨天,她一接到海拉尔朋友的电话,请她给阿诺和姜戎当导游和翻译,非常激动,当夜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乌兰巴托文化界的朋友们。她还说,蒙古国国家中央图书馆馆长格.阿吉姆,还有蒙古国教育电视台副台长等人非常想见我们,现在,他们正在国家图书馆等着我们呢。特古斯特别提到阿吉姆,说他还是蒙古国著名的作家和学者,曾写过《成吉思汗传》等书,还写过一部关于狼的专著。

    一听到蒙古国国家图书馆馆长竟是一位狼专著的作者,我们大喜过望,于是,迅速改变计划立即前往国家图书馆。在处于蒙古国文化中心的馆长办公室,我们见到了阿吉姆,他是一位头发花白,身材中等的儒雅老人。他自我介绍,他已经67岁了,读了《狼图腾》蒙文译本的部分连载,很喜欢,很希望和我交流。然后,他拿出几本书,送给我两本,一本是蒙文版,另一本是英文版,但这两本书是同一本书。他又送了一本英文版给阿诺。我一见英文书名《The Dog of Heaven》,顿时感到像是被苍天图腾闪击了一下,不由轻叫起来:“天狗”!在国内,我早就听蒙古族朋友说过,有一个蒙古国的作家写了一部狼书,书名就叫《天狗》,那部书简直就是《狼图腾》的姐妹篇,是一部蒙古国本源的《狼图腾》。我一直在找这部书,但没有找到。此时此刻,我不仅得到了蒙文原版的《天狗》,而且还是由《天狗》的作者,蒙古国主流文化的代表人物亲手赠送于我。我真感到了腾格里和狼魂对《狼图腾》作者的眷顾。

 

《天狗》一书是格.阿吉姆先生研究蒙古狼的学术论文集。该书有三位蒙古国著名学者和诗人撰写的三篇序言,有作者本人关于蒙古狼研究的14篇学术论文和杂文。介绍了历史上包括蒙古民族在内的许多游牧民族狼崇拜文化的历史、传说和故事,还收录了蒙古诗人十几首关于狼的诗。该书每一章的标题也大多表达了对天狗的景仰,如:“没有哪种动物像狼那样聪明和忠诚”;“没有哪种动物像狼那样勇敢”;“没有哪种动物像狼那样忠实于它的天命”;“没有哪种动物像狼那样帮助人类”; 等等。最让我惊喜的是该书的图片,有关于狼崇拜的古代岩画、壁画、石碑和狼型金器祭器,在古代图片中有骑着红狼在天空巡游的红狼神;有双手各持法器的九首狼神;有脚踏瑞云的狼神——天狗。还有一幅照片更让我怦然心动:阿吉姆与一块年代久远,已有部分残缺的巨形石碑的合影,碑顶两边竟是两条狼头蛇身龙形神兽的石雕。难道这就是龙图腾的原型吗?蒙古国不愧是狼文化的故乡和圣地,果然保存了如此众多的狼图腾文化的铁证。

    《狼图腾》出版以来,在学术上被攻击为“文化造假”。批评者否认蒙古人崇拜狼,否认蒙古人将狼尊为“天狗”。并说《狼图腾》只是姜戎个人的图腾,是伪造的蒙古文化、严重伤害了蒙古民族的感情。此刻我想,当那些人看了《天狗》这部书的书名和内容以后,如果再说《狼图腾》是文化造假,那只能说他们是文化无知了。

    我们这两本狼书的作者一谈到狼,真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我对阿吉姆说,咱们俩真是不谋而合,连书名简直都是相同的。你的《天狗》和我的《狼图腾》都属于狼崇拜文化。从原始宗教的视角说,“天狗”就是狼图腾,狼图腾也就是蒙古人的“天狗”。阿吉姆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我回赠阿吉姆一部英文版《狼图腾》,并称他为我的狼老师,以表达我对蒙古民族的尊重。我还特别希望他这部著作能早日译成中文在中国出版。阿吉姆欣然允诺。

    阿吉姆得知阿诺接拍《狼图腾》并专程到蒙古国采景,非常高兴。不仅向阿诺赠书,回答他的问题,还亲自陪同他参观国家图书馆蒙古秘籍展览室。由于当天我们还急着赶路,时间太紧,我和阿吉姆约定,等我从东方省回来以后再深入交谈,届时再安排蒙古国教育电视台对我们的采访。阿吉姆亲自送我们到大门,道别后,他还将去迎接一个庞大的韩国参观团。

    阿诺对这本英文版《天狗》如获至宝,一有空就兴味甚浓地翻看,读得特别认真。阿诺是一个敬业到几乎“工作狂”的艺术家,一路上他把所有等候、用餐间歇的零碎时间,都用来读书、提问交谈,或是整理电脑中的图片,几乎分分秒秒都不放过。
草原行程几千公里走下来,阿诺对于蒙古人是否信奉“天狗”、信奉狼图腾已有肯定的结论。一路上已经被我和阿诺的大量对话“翻译”累得喘不过气的刘嫈,则认为《狼图腾》是不是伪文化的问题简直就不是一个问题。我说,不能低估文革时期极左思潮对少数民族文化的灭绝政策的严重后果。现在国内许多蒙古族人,都已经不知道他们祖先的天狗崇拜了。

    四:蒙古国家庭旅馆墙上的狼头壁挂

    下午,由于增加车辆和采购食物,我们一直到傍晚才动身前往温都尔汗。路上我一直沉浸在与阿吉姆的奇遇之中,望着车窗外的蒙古天空,在云朵里寻找小狼调皮的身影。我感谢蒙古天狗狼魂在冥冥中赐于我和阿吉姆会见的机会。我相信它们还会将更多的惊喜送给我。然而,就在当天夜里,我又一次被惊得像被草天雷闪击了的马一样,长嘶长鸣。

    从乌兰巴托到温都尔汗有300多公里。温都尔汗是蒙古国肯特省的省会,而肯特省就是成吉思汗的诞生地,也是林彪折“戟”沉沙之地。这个与我的命运有着某种神秘联系的地方,使我心怀崇敬与不安,感慨腾格里为什么把我出访蒙古国的第一夜,安排到这儿……一路上特古斯一直在往温都尔汗打电话,为我们安排当晚的住所。联系了一家又一家,不是客满,就是条件较差,最后总算订到了一家适合阿诺身份的住处——一家别墅式的高级家庭旅馆。到了那里已是深夜,当我和阿诺等人走上二楼客厅时,我顿时感到眼前一片灿烂,恰似圣光显现:客厅的主墙上竟然挂着两幅挂毯,正中一幅大挂毯是成吉思汗标准全身坐像,像前供奉着一个巨大的花瓶,插满了鲜艳的手工牡丹花或芍药花;而右边的一幅中型挂毯,竟然是巨大的狼头肖像。狼头与成吉思汗的头像不仅平行同高,而且,狼头竟然还比成吉思汗的头大了好几倍。

    我被这一连串的“竟然”雷蒙了,仿佛见到二神显灵,全身微微颤抖,情不自禁地模仿狼调,仰天长嗥。记得去过蒙古国的蒙古族牧民朋友告诉我,他们曾在蒙古国见到一些人家里并排挂着成吉思汗和狼的挂毯和图片,把狼放在与大汗并列的神的位置来供奉。我听了很高兴,从那时起就一直想去蒙古国拍摄这样的实物图景,还想把这照片用作《狼图腾》以后再版的插图。而这晚,我竟然与阿诺共同亲眼见证了这面供奉墙,似乎又是天狗狼魂的天意使然。阿诺、刘嫈和王菁都很吃惊,亲眼看到了蒙古人是这样崇拜狼,大家都被这面墙镇住了。我想地球上没有几个国家的人民,敢把狼头与本国的第一圣人或伟人并排在一面墙上的。我们住的这个旅馆,是公共场所,每天人来客往,如果没有广泛一致的民族文化认同,狼头是绝不可能安然地与大汗并列挂在墙上的。如果在中国内地,非得被羊大爷们愤怒扯下销毁不可。一叶知秋,一图则可知狼崇拜文化在蒙古国被认同的普及性。我底气十足地向阿诺他们介绍这面墙的珍贵价值,它可以有力地反驳某些学者所谓“‘狼图腾’不是蒙古民族的主要图腾”的观点。那些人应该到实地来进行察看——成吉思汗像的旁边挂有鹿图腾、鹰图腾、马图腾、或牛图腾吗?都没有,能与大汗并列的惟有狼图腾。阿诺听后也非常激动,他与我并排站在大汗与狼首之间,我们两人互相拥抱,共同仰天长嗥,向天狗、向狼图腾、向腾格里致敬。我还与特古斯、蒙古司机在墙前合影,王菁将所有画面全部摄录下来了。

    五:追寻黄羊和探访游牧部落

    有了第一天如此之多的奇遇和收获,我感到蒙古草原之行变得轻松起来。第二天,两辆越野车一出温都尔汗就再也看不见沥青公路,一进入辽阔自由的原始草原,仿佛突然返回了40年前的额仑。牧草越来越高,飞禽越来越多,鹰雕、灰鹤、野鸽、沙燕,从未飞出人的视野。行驶不到半小时,车前不远处悠悠飞起一群泛着亚光毛色的灰鹤,约有20多只,越野车几乎擦着鹤脚掌冲过鹤群。如此壮观优雅的灰鹤群,就是在当年的额仑也很难见到。我听到了熟悉的嘹亮鹤鸣,耳边却响起老牧民常说的蒙谚:“灰鹤叫,雨就到。”不一会儿,小雨果然就下起来了。蒙蒙细雨中的灰绿色的草原、不远处忽隐忽现的克鲁伦河、路旁湿漉漉的松木电线杆、杆顶上伫立着雄视的老鹰……瞬间,阳光又把密密草尖上的雨珠照出一片光雾,草原幻化为霓虹耀眼的天空,眼前的景色全在断续的回忆中变成梦境。

    一块保护区的标牌猛然把我唤醒。当越野车进入黄羊保护区临战摄猎时,我的心突然开始揪紧。在草原上长期生活过的人都知道,被蒙古狼训导出来的蒙古黄羊,也具有狼一样警觉诡秘的神功。要想在绵延起伏、十几万平方公里的保护区里找到黄羊群,那就只能靠碰运气了。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搜索草丛和地平线。但两辆越野车横穿了大半个保护区,却连一粒黄羊干粪蛋也没有找到。我觉得天上的小狼一定是去睡觉了。又急行了十几公里,还是一点黄羊膻气也没有嗅到。我再三追问司机有关保护区的情况,他支吾地说,这个保护区是国外基金资助的,专门雇人远远地看管黄羊群,不让它们跑出区外。但世界金融危机后,经费减少,部分管理人员撤出,善于奔跑的黄羊便跑散了。

    陈继群只好安慰阿诺说,在东方省的东南还有一个面积小一半的黄羊保护区,明天再去找。大家都开始着急,如果第三天再找不到黄羊,就不可能在第四天下午如期赶回乌兰巴托了。此行一直顺利的探访终于碰到了一个难以逾越的坎。小狼呢?我又抬头,但天上没有云。

    下午,我们到达东方省省会乔巴山,为了让阿诺早一点进入第二个兴奋点,我们抓紧时间直奔那个著名的游牧部落。到了苏木(乡),一位副苏木长一听说我们是从内蒙古东乌旗来的,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那样热情,立即亲自带我们下去采访草原的游牧蒙古包。吉普驶入草原牛车车道,这里是真正的原生态游牧草原:没有一座砖房石圈、一根铁丝网、一辆汽车摩托;而没膝深的牧草却无边无际。我们在一个蒙古包前下了车,此时已是傍晚,眼前是我当年最熟悉的一幅草原温馨画面:暮色中,牛群刚刚回来,蒙古女人正在挤奶,小牛犊跪在母牛的身下用头顶奶,混合着营盘羊粪气息的奶香轻轻飘来。我对阿诺说,我好像回到了老家,仿佛刚刚骑马放羊回来,嘎斯迈一边挤奶,一边招呼我进包喝奶茶。面对这浓郁而真实的生活图景,我们的镜头都忙不过来了。

    为了不打搅女人们挤奶,副苏木长又把我们带到另一个蒙古包。一小群蒙古男人正在蒙古包旁备马,几个大马倌、羊倌和两个小马倌正要去马群圈马——这使阿诺终于看到了真正的游牧马倌和他们的坐骑。我发现蒙古国的马,比东乌旗的额仑马稍小一些,但每一匹都膘情饱满野性张扬。阿诺、刘嫈和王菁被一个异常英俊又稚气的小马倌迷住了。一问才知道他只有15岁。阿诺说,这是他一路上见到的形象最棒的蒙古少年,并连连问陈继群,在满都还有没有这么帅气的小马倌?陈继群说,他们都是从东乌旗迁过来的,在满都像这样的孩子有不少呢。小马倌被我们夸得很兴奋,连连勒马,让马做出前腿腾空,后腿站立的烈马造型姿势。阿诺一边大声叫好一边抢拍。我让阿诺注意小马倌的套马杆,这杆子与我在小说里写的又是一模一样。阿诺和王菁对准套马杆照了又照。阿诺甚至还用自己的脚步去量放在地上的另一根杆子。他说,还真像你在书里写的,有8米多长。

    两个小马倌急奔而去,不一会儿,一大群扬起尘土的狂野蒙古马被赶了过来。这正是马倌牛倌羊倌换马的时候,在原始游牧草原,能如此近距离观看并拍摄蒙古马群、马倌赶马、圈马、套马、换马这一连串典型的马倌生活,真是太幸运了。阿诺两眼放光,狂抢高含金量的画面;王菁则冲爬到吉普顶上,扛着摄像机,居高临下,横扫猛掠。我在兴奋之余,心里又有些遗憾,在满都,已很难见到如此原汁原味的马群场景了。三四个牛倌羊倌换完了马,就回家了,马群也渐行渐远。大家“猎袋”饱满,很是开心。

    正当我们准备回撤之时,薄云散去,天空突然放亮。那位副苏木长忽然问我们想不想去看黄羊?他刚才听马倌说,昨天从保护区跑来一大群黄羊,大约有三千多只,就在南边不远处。我突然觉得又像是被一道细细的闪电击中,从头麻到了脚底,大声说:看!看!那一刻,我心里觉得天上的小狼睡醒了,它一觉醒来,发现我们没拍到黄羊群,马上就派了地上的狼群,火速赶过来一群黄羊,送到我们眼皮子底下。阿诺听明白了副苏木长的话后,也高叫:看!看!我们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拍到黄羊。陈继群激动地说,想不到在黄羊保护区没见着黄羊,出了保护区两百公里倒能见到黄羊了。真乃天助我也!我说:还有狼助,在蒙古草原,每群黄羊后面都跟着狼呢。

    两辆高档越野车冲向茫茫草原,半途遇到一个光膀的羊倌大汉,他说他下午还见到过黄羊群,就在前边不远处。车又行几公里,在玫瑰红的晚霞草原,一大群美得像天堂仙鹿似的野生黄羊,突然在前方跳跃,我们像是闯进了童话般的伊甸园,激动得不敢出声。两辆越野两面包抄,圈到了大约有500多只羊的黄羊群。阿诺那辆车的司机是一位本地人,也是一位驾技高超的猎手。他一见黄羊,猎性大发,加足马力朝着黄羊群密集处冲过去,很快就追到只有十几米、几米的最佳拍摄距离。阿诺和王菁像舞台追光一样,狂逐狂拍,满格全录。司机又发现一只掉队的黄羊,高速冲过去,竟然追到距羊不到一米远。蒙古人具有天然的野生动物保护意识,他只追不撞,时快时慢,与黄羊保持最近距离,好让中法朋友拍个够。王菁足足拍了十多分钟,她最得意的一段镜头,是把坐在车里的阿诺,和车外近处奔跑的黄羊,摄进了同一个画面里。阿诺则更像快抢手,拍照又快又准,他后来给我看他的“猎绩”,果然画面清晰得纤毫毕现,黄羊奔跑中的各种姿态甚至连表情都拍了下来。

    晚霞渐暗,黄羊却越跑越快,还专找坑洼之地跑,再追下去就有翻车的危险。黄羊群终于隐没在暮色草浪之中。两车会合,大家激动得用力双击掌,相互拥抱。我仰起头,双手朝天,感谢腾格里狼魂的恩赐,让我们终于提前完成了所有采景任务。我们将酒和一大抱礼品送给副苏木长,向他表示深深谢意。
那天晚上,大家轻松地在餐厅里聚会,阿诺给大家表演了各种动物的声音和动作,他惊人的模仿能力把我们全都乐翻。我从他灿烂的笑容里,感到他对此行非常满意,果然阿诺开心地再三对大家说:这次草原采景的所见所闻,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六:重返乌兰巴托

    返程时,一路顺风顺水。第三天,阿诺让车离开大路,专走草原荒路,他一路问一路拍,细细品味草原深处的古老、苍凉和美丽。我也是第一次真正深入浏览蒙古国东部大草原,当车开进齐腰深的茫茫草海里,我内心充满了羡慕和悲伤。如此美丽的草原,才是狼、黄羊和蒙古人的天堂。在这世界上,有些人可以大写,有些人只有改良以后才可以大写,否则,他们会把美丽改写为荒芜。这八九天时间,在两国相连的蒙古高原一路看下来,阿诺对蒙古人是否信奉“天狗”、信奉“狼图腾”,已有了肯定的结论。对《狼图腾》原作也有了更深的理解。他的艺术创作冲动完全被激发出来了。

    在蒙古国的第四天下午,我们回到了乌兰巴托,抓紧时间参观了蒙古国国家博物馆,阿诺拍摄了大量素材,我也找到了重要的文物实证。当我们离开博物馆时,阿吉姆已经等在门口迎候。几日不见,我们都有说不完的话。在博物馆广场上冷饮店的阳光遮棚下,我又向他请教蒙古民族的狼崇拜文化。阿吉姆说,我们蒙古人都敬狼,也打狼,尤其是我们的国家领导人更喜欢狼,还特别喜欢开车猎狼。我家乡的牧民,如果自己的羊病死了、饿死了或冻死了,他们会心疼。但是,如果自己的羊被狼吃了一些,他不但不会心疼,反而会感到高兴。因为天狗来吃羊,等于是我给天神献了贡品。狼吃了你的羊,说明天神看得起你……我认真聆听着阿吉姆馆长朴素而翔实的讲述,心里非常感动,那一刻,仿佛我书中的毕利格老人就坐在面前,正在对我娓娓道来。阿吉姆讲的这些故事,和我们满都草原老牧民对我讲的,精神内涵完全一致。

    我拿出刚刚在博物馆拍摄的一幅有关狼和一个女人的古代图片,向他求教。他立即拿出英文版的《天狗》,翻到正好印着这幅图片的页面。他说,这图片旁边有文字说明。阿诺立即拿出自己的那一本认真看起来。那段话的大意是关于一位古代草原王后的母亲怀孕的故事。让她怀孕的那位神,来时,他是从天而降照进蒙古包的一道黄光;离开时,他却是一头狼。

    我又向他请教了关于狼拐骨的知识。我说,近几年,自从《狼图腾》出版之后,在中国,尤其是北方,开始流行戴狼牙和狼拐骨的时尚。可是,过去我在内蒙古从来没见过卖狼牙和狼骨的,那么蒙古人是不是以前就有戴狼骨的文化传统?阿吉姆指着他书里的一块狼骨照片说,这是狼后腿上的关节骨,也是狼特有的骨头,蒙古语叫作“撒盖”。我们蒙古男人几乎每人一块,或戴在身上,或藏在家里。敬狼的人才带“撒盖”,从古到今都是这样。

    当天晚上,我和阿诺分别接受了蒙古国教育电视台的采访。我祝愿中蒙两国世代友好。第二天一早,阿吉姆馆长亲自驾驶一辆中巴,送我们到机场。我和我的狼老师拥抱告别,他说会让阿诺进一步了解狼文化,尽力帮助他拍好电影。我也再三向特古斯表示了深深的谢意。

    进了乌兰巴托候机大厅,此次行程就要划句号了。突然,陈继群拿来几块狼骨给我看,说机场的商店有卖狼骨的,这可是真正的蒙古“撒盖”。我立即冲向那个柜台,将里面剩下的六块“撒盖”全部抓到手里。在飞机上,我细细欣赏这六块狼骨,又望着窗外的天空,寻找狼形云朵。我突然领悟,我的小狼希望我经常来,它不希望我划句号,所以送了我一串六骨组成的删节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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